哀悼:关于伟人(大)的种种传言(幽灵)——林连玉的微言大义
曾庆豹
(民权委员会按:本文出处不明,本电子档稿件乃多年前键入,现未能寻得原稿校对,请勿据此引用)
引言
关于“伟人”,我们可以纪念、悼念、追忆、评价、挖掘、歌颂、批判……他的一切;我们对待“伟人”的方式,经常是在选择性的记忆和选择性的遗忘中进行。我们总是想起某个“伟人” 比想起一个“事件”来得容易,好像没有“伟人”就没有记忆似的,然而,历史上似乎存在著对“事件”的纪念,不管它是光荣的或者失败的,像法国大革命的“运动”、共产主义的“起义”、六四天安门的“流血”、烈火莫熄的“团结与愤怒”……等等。
对林连玉先生,我做过对他的评价:〈悼念林连玉逝世十周年〉、〈我不分享这个时代的价值:纪念殷海光和林连玉〉。
我常在想:如果没有林连玉,还有华教“运动”吗?华教“运动”只有林连玉吗?
“哀悼”(mourning)在法文中可以被理解为损害、指责、偏见、不公或者伤害,但它也可以当作控诉、愤慨或对惩罚或复仇的要求。在英文,这个字虽然主要地包含痛苦与哀悼的意义,但在委屈(grievance)一字中同样地表达了抱怨、不公、冲突,必须纠正的错误及必须被制裁的暴力等的主旨。
哀悼的策略是:籍由对林连玉的“伤心”,提出对政治的“抱怨”;籍由对林连玉先生的“难过”,提出对教育的“控诉”;籍由对林连玉先生的“悲情”,提出对当今华教错误处境的“纠正”。
哀悼,是把一种许诺从记忆中唤醒,铜刻在想象中的未来。思想必须逾越自身的大限,对未来作出回应,作出承诺。正由于通过哀悼,顺理成章地“继承”林连玉的华教精神,使华教不断地纠缠于疾弱的民主政治与自由思想的“招魂”中。
我们今天以林连玉先生忌日作为悼念“伟人”的日子,是否有一天,我们聚集在此,却是哀悼“华教”,追念它的过(逝)去,没有人可以保证“华教”永远存在,华教“运动”运动至今,当这个运动不再“运动”,当一个一个“伟人”相继也成为了我们悼念的对象,一种关于“悼念”华教的流言将渐渐传播开来……。什么时候作为“运动”的华教不再有“运动”只有着“存在”,什么时候不再有“伟人”,那不正是我们开始悼念它的时候吗?
一、
多年前,我写一片极富争议的文章,题为〈华教运动,动与不动〉(21/4/1996,南洋),结果意外的被董教总领导层以“冷处理”的方式给消音了,今天重读旧作,我发现这篇文章还算得上自己多年来进行社会评论中最满意的文章,这篇文章应该让它重现江湖,它是一篇对华教做出中肯评论的文章。
今天我想用另一种方式来谈论“华教”,在这样一个许多东西都不能谈论的社会里,在“华教的伟人”的论坛上谈论起“伟人的华教”不知可否?
这次我要问:当“民族”不再成为华教的问题,“运动”是否还有必要?
华教是否是一种“民族”事业?如果是,其后果会如何?
华教是否还是一场政治斗争?这场政治斗争真的存在吗?
华教错失了推进现代教育的时机?华教有改革的决心吗?
华教,成也“民族”,败也“民族”。
我们来解读林老一篇于《全国华文教育大会宣言》同时的一篇讲稿说起(p.440):
想像一种(民族)共同体,想像作为华教存在理有的(民族)共同体。
把“华教”和“华族”华的划等号,本质上即是一种自清朝以降的“民族主义论述”的延伸,这种延伸必然要面对一种后果,那就是一旦民族不再作为“主义”可以被动员或煽动,那也就意味著,华教就失去了“灵魂”,变成是纯粹“躯体”,如果有遭一日连躯体的作用也失去了,华教就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。
近代中国民族主义论述中的“体用论”,这所谓的“体”不失指别的,当然更不是儒生们吹嘘的“本体”,而是“躯体”而已,因为华教的变质不在于她是否采用“母语”教学,而在于我们像打著“救中国”的义和团那样,只要“有用”就行,这正是我们这群自小受华文教育的人最常听到的一句话:“用母语教学是最有效的”。这种接合了“民族”的“主义”论述,和“工具取向”的“互为体用论”,其结果必然造就成一种“精神错乱”(民族主义和有用工具如何划上等号)的华教子弟。
华教深受民族主义之害,又将自己陷于民族主义的泥泞中。
二、
“华教”的另外一种“精神错乱”的表现在于对“政治”的虚伪态度上,到底“华教”是一场“政治斗争”,还是“意志斗争”,政治斗争从未消失,但是,为了减少华社的政治张力,“华教”的意识形态论述反而是掩盖政治现实,以“意志”作为斗争,我们对抗“汉奸”比对抗“外敌”更积极。
在一次接受港大经济系讲师访问时,林先生被质疑阻碍了马来亚建国工作,林先生答之:“马来亚建国的先决条件应该是政治,基本条件就是各民族在政治上的平等待遇。”(p.234)
政治即是“敌友之分”,虽说没有永远的朋友,也没有永远的敌人,但是,一旦我们决定它是政治,就得要分个清楚,华教搞不清敌人是谁,不能说是不懂政治,不如说是搞不清楚谁是朋友。到底谁和谁在一起,谁和谁在斗争?
三、
华教”错失了走向现代教育(新思潮)的道路,而且,“华教”一旦与“民族”的“主义”联结,其结果将造就一种“专制而教条”的教育,一种有碍“民主”进展的“父权”思想, 华教扮演了巩固起统治它的那套意识形态,华教人士可能认马哈迪为父的比认林老的更多,这种结果又间接造成迟迟未见华教接班人,“华教四大天王”谢谢收看以后呢?“伟人”,你是否想到未来,尽管你已无缘亲眼看见未来?华教如何面对“只知有马哈迪,不知有林连玉”的这一代?
民族焦虑症使华教变得老气沉沉,华教好像无视于华教存在般,华教有没有改革的议程?华教有没有“年轻化”的议程?“伟人”除了享受他的道德光芒,何不把棒子交出?当华教提早“悼念”年轻的领袖时(看著一代一代年轻人在华教中逝世),为华教树起“墓碑”的日子也不远了。
四、
我曾倡议几种“纪念林老”的五种方式:传记、华教史教科书、华教图片集、制作录影、口述历史。
最后,我以林先生在《第一届华文教育节宣言》的一句话结束:“我们要敬告所有马来亚的华族同胞,身为华人不懂华文是可耻辱、可悲哀的一回事。”(21/11/1955,p.185)。这是一句十足民族的“主义”论述,如果身为华人并不觉得不懂华文是可耻、可悲,华文教育还剩下什么?我认为:只剩下一张脸皮。差别在于厚或薄而已。
林连玉这个华教的“幽灵”(或“鬼魂”,specter, ghost)是活着,也是死着;面对幽灵,即面对一种召唤、唤起对正义的思考,唤起责任。这个幽灵即是也不是民族主义的、父权的、霸权的,哀悼是不应仅是重返,而且还是一种走出:摆脱幽灵。
华教运动应该思考,走出民族主义、走出林连玉的幽灵,走一条“新纪元”的大路,敬告各位:华教是应该(思想性)交棒了,从民族主义和伟人的幽灵走出来,一个真正属于“未来”(尚未not-yet, 将临to come)的华教。
~完~